笠航

“就当是为了我，巴里。”哈尔架着他的手臂，鼓励性地朝他笑笑，“你过几天就会好了，这只是暂时的。”“就当是为了你，”巴里若有所思地重复，“你从什么时候起变得这么有耐心的？”哈尔避开了他探究的目光，“有很多事情都变了，在你……离开之后。”

“我预感到你还藏着很多事情没有说。”巴里妥协了，让哈尔把他扶上轮椅。哈尔搭在轮椅上的手骤然收紧，“我不认为你现在应该担心那些。”“你不是这里唯一的超级英雄，哈尔，还是你真的认为我会蠢到看不出有什么不对？”“所有人都以为你死了，”哈尔把声音放得很轻，“当然会有什么不对。”

“那你以为呢？你相信了他们吗？”巴里回头看他。“我回了趟欧阿，守护者们说你的结局没有被记载在欧阿之书里，‘神速者的未来不是固定的’这一类鬼话，”哈尔顿了一下，“但他们同时也告诉我你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。我猜被神速力困住的确算是‘去了另一个世界’，嗯？狡猾的老家伙们。”

哈尔指挥轮椅转入医院空旷的大门，尽力不去对上巴里不安的注视。他记得闪电侠是有话直说的类型，这样克制的沉默实在不适合他——还是他记错了？他毕竟有这么些日子没有见过巴里。“你知道的，哈尔，你根本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难懂。”“是吗？最近人们好像不是这么说的。”“你最近做了什么事让他们觉得你很疏远吗？”

“没什么特别的。”“那可说服不了谁。”“是吗？如果你真的那么了解我，为什么不干脆告诉我我做了什么呢？”“你孤立了自己，”巴里无视他话里隐约的怒意，直接用上陈述句，“我不会指责你不该这么做，因为、我不知道，人们在那种情况下也没什么选择，我只是……我很抱歉。”哈尔愣了一下，“不知道你是怎么跳到那个结论去的，但是不，巴里，那不是你的错。”

他们在医院的走廊中缓缓前行，这里看起来并不像被荒废的样子，前台的灯光照常亮着，病房里仪器哔哔作响，空气里仍然透出消毒水味，可就像整座海滨城，一个人都没有。巴里咽下了无数问题，心里只觉有点发毛：显然在海滨城发生了最为不幸的事，而哈尔对此有意无意的沉默加剧了整件事的恐怖程度。他记起哈尔最后的几个家人也生活在这里，然后绝望地祈祷当灾难发生时他们和所有人一样不在城内。

即便这间医院出于某种原因幸运地完好无损，它大概也等不来任何人使用了。怎样穷凶极恶的人才会做出这种事，毁灭一整座城市？碾碎在其中栖身的一切生命、一切文明、一切故事与情感？

“巴里。”从哈尔的语气里他听出这不是第一次了，“怎么了？”“我刚才在问你，你在神速力中都看到了什么。”巴里试图开玩笑，“你是想问那场婚礼看起来怎样吗？”“不，”哈尔拍了拍他的肩膀，轮椅继续前进，“现在我更想知道你刚刚在想什么。”

“我会告诉你，只要你听到之后别直接掉头跑掉。”“放心，巴里，你告诉过我不是非得当一个混蛋了。”巴里回头看着他，神情严肃，“哈尔，海滨城发生了什么？”

如果可能的话，哈尔脸上那副出席葬礼的表情又沉重了一点。他沉默了一阵，紧接着就被眼前手术室的门所拯救，“我们到了。”“你不能永远逃避这个问题。”

“我不能。”哈尔机械地重复，把巴里搬上手术床时却很小心，让人感激地没有假手于灯戒。有那么几十秒巴里差不多是靠在他怀里，闻出他身上残留的威士忌味儿，暗自感到头痛。在他被毁掉的城市里独自买醉的绿灯侠可不是什么让人放心的场景。不，还不如说从神速力中出来之后他见到的东西没有一件让人放心。唔，也许除了哈尔看上去已经彻底放弃了和他动手以外。巴里是个知足的人，他会为了每一点小小奇迹而欢呼的。

很可惜（也很明显）的，海滨城目前是个奇迹储量不足的地方。巴里可以信任哈尔不靠麻药用灯戒给他动手术，可他的意见被无情地驳回了。哈尔放下他推进去的第三管利多卡因，第三次碰了碰巴里的腿肚。“还是有感觉？”“是啊。代谢快的弊端，我猜。”哈尔捏捏他的肩膀，“我们可以试试别的。羟丁酸钠和氯胺酮听起来怎么样？”巴里眨了眨眼睛，“全身麻醉？如果我开始说胡话你能礼节性地装作没听见吗？”“我不觉得你能说出什么我没听过的胡话。”“那可不怎么让人放心。”

“好了，我保证。告诉我你的代谢速度是普通人的多少倍。”“我没怎么关心过。很多？”“说真的，巴仔。我需要知道该给你多少麻药。”巴里耸耸肩，“我不知道，羟丁酸钠不是起效最慢的吗，只要它能给我们几分钟就够了，你的灯戒可以操作很快。”哈尔一脸挫败，“认真点巴里，我不是个医生，你也知道在麻醉中途醒来会很可怕，我不能冒险。”

巴里坐起来，看着他的眼睛，“怎么，你害怕了吗，哈尔？不管你出什么错我的身体总能把它修好的，别担心。”哈尔绝望地捂住脸，“‘别担心’？巴里，你怎么能不担心呢？”他手臂一挥，“这条时间线，这座城市，所有的事都错得离谱。我曾经以为我能拯救世界，可是到头来都是为了让一切毁在我眼前。我不认为……我没有权利再去尝试了。实际上我早该把你送到——”

“如果你打算说‘我应该把你送到瞭望塔去’，闭嘴，哈尔，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会借此溜走。你是不是忘了我刚刚才向你保证？我不会在这种时候离开你。”“为什么，巴里？你应该知道我不值得你这样做。”“别这么荒唐，哈尔，你从前又不是没在我这儿混蛋过。我过生日的时候你经常都不在地球上，有次还把我送你的东西转手回赠给我。你总是一意孤行，听不进别人劝。你喜欢和跟我约会的姑娘们调情，让她们眼睛里只看得到你，”巴里垂下眼睛，双手无意识地攥着床单，看上去惆怅而不无怀念，“但是我不觉得那些为人诟病的做法是你的错，他们只是从来没有机会像我这样了解你。我一直都知道不为那些事而责怪你，哈尔，就像人们不会因为它的燃烧而责怪一颗恒星。”

哈尔迅速眨了眨眼睛，像在掩饰什么。他喉结滚动，犹豫了几次才在床边坐下，“巴里，我在你眼中是颗恒星吗？”巴里能发誓他从没有见过哈尔乔丹对什么东西这么渴望、又这么动情的时刻，他的心脏仿佛正从大气层之外向地面坠落，或者以曲速往前狂奔。“哈尔，你是。你……”言语无法胜任，巴里伸出手去，哈尔出人意料地把那只手贴在脸颊上。

巴里为那个动作所蛊惑，他的手指缓缓划过哈尔的胡茬，他耳边的白发和眼睛下方的阴影。哈尔轻声叹息，“谢谢你，巴里。”他靠近巴里的触碰，眼睛里的湿润完全消失了，“我都快忘了我有多想你。”巴里弯起手指，指关节擦过他的脸颊，“我也是。答应我哈尔，不论发生了什么，再给自己一次机会。你比其他人更值得这个。”

哈尔差点歇斯底里地笑出来。这是多么典型的巴里做派啊，你让他摔断了腿而他告诉你给自己第二次机会。他用异于常人的宽广胸怀拥抱你给他带来的一切厄运，让你不由觉得自己糟糕透顶，可与此同时，你会觉得如果连这一点都不能为他做到，未免就太可悲了。

他握住巴里的手腕，感觉到脉搏疯狂跳动着。巴里眼神恳切，他的注视那么坚定，足以让人心甘情愿地相信一切荒谬可笑的东西，譬如原谅、“你是颗恒星”和最虚无的、希望。上天用最好的材料造就巴里，他苦涩地想着，同时又塞给他一个像我这么糟糕的朋友，这岂不是很讽刺。

和通常的认知相反，往往是巴里给他勇气。就比如哈尔原本不擅长防守，可每当他挡在巴里面前，他的盾牌永远坚不可摧。他曾经和巴里开玩笑说“我的灯戒好像更喜欢你”，可实际上他当然清楚真正的原因。何止他的灯戒啊，是他的一切。哈尔总是会说服自己为了巴里成为更好的人，即便有时候那很困难，过程中还伴随着太多的愤世嫉俗和自我否定。因为如果巴里相信他，他怎么能不相信自己？

哈尔转过头，吻了巴里的手心，看定了他因不可置信而瞪大的双眼，“我向你保证。”

世界并没有因此而恢复原状。海滨城仍然是一片废土，他和正义联盟仍然闹得很僵，甚至巴里的脸色也仍然因为失血而苍白。可是巴里把手放在他脖子后面，像是在安抚一头野兽或者一团火。哈尔不想承认肢体接触能这样深刻地影响他，他甚至开始相信如果世界终有一天能够复原，必定要从一个眼神和一次触碰开始。

两年零四个月之后，他终于不再感到那个空洞，不再听到那阵风声。

TBC